《浪濤》尾聲

下午，宋大爺和宋大娘眼睛紅紅的耷拉著腦袋回來了，大家從他們悲哀的臉上看，事情肯定是真的無須再問，宋大爺說：

“民政科，礦領(lǐng)導(dǎo)都找過了，答應(yīng)給釘個棺材，送到他落戶的村里處理”。

第二天，派了幾個鄰居去送葬。沒有哭聲，沒有送別，沒有花圈，就這樣悄悄地去異地送一個異地人投奔到另一個遙遠的異鄉(xiāng)去。

悲風為他旋，浮云為他陰，大家的嘆息中夾著宋大爺?shù)淖Ｔ福?/p>

“也算！生活到這種程度，對他來說，死了也是解脫，省得他吃苦受罪再受熬煎！”

送葬的隊伍爬上黃土坡，沉沉地行駛在顛簸的山路上，向著那個誰也不愿去的地方行進。

這里是那么貧瘠荒涼，曾豪情滿懷，才華橫溢的范國棟,就要孤零零地睡在這凄涼的山溝里了! 以后只有星云蟲鳥，冬雪夏雨永久地陪伴著他。

表皮板釘?shù)墓撞臎]有涂一點油漆和顏料，中間和兩端用麻繩鐵絲捆綁著唯恐散架，粗糙不齊的鋸縫中露出范國棟黑薄的棉襖?？萏倮蠘湓诤艉舻狞S風中沙沙作響，人們默默地低著頭在不言不語中行進。

已得到消息的村委主任和民兵隊長守候在村口，民兵隊長雙手叉腰揮手命令：

“停下！停下！外面的死人不能進村！”

村委主任上穿綠軍裝，下著藍棉褲，古銅色的鞋帶綁著褲腳，一手高舉紅彤彤的語錄本，一手架著一根長長的旱煙鍋，像訓誡出征的隊伍一樣，威嚴地宣布：

“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范國棟，不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畏罪潛逃自殺，破壞了當前大好的革命形勢，死有余辜！

現(xiàn)在村革委決定派民兵隊長吳天喜同志去找塊偏僻的陰溝立即埋掉，讓“地富反壞右”子子孫孫永世不得翻身，階級斗爭必須要時時抓，天天抓”。

空氣凝結(jié)了，四周一片肅然,送葬的隊伍在沉默，貧窮的山村在沉默，樸實的村民們在沉默。

出殯回來的路上，飼養(yǎng)員丁大叔一路走一路唏噓，結(jié)結(jié)巴巴地給宋大爺小聲講述著范國棟流放到農(nóng)村的情景：

“歲月如刀，果真能如此無情地改變一個人，當時他被押送到我們村的時候已經(jīng)不成人樣了，身體虛弱遍體鱗傷，人模鬼樣的誰也不敢理他，和我住在大隊飼養(yǎng)房，天不亮就得背上糞筐拿上鐵鏟到村周圍去拾糞，回來再掃街，塵滿面鬢上霜，這是每天上午指定他必須完成的任務(wù),在村里他經(jīng)受了超常的“鍛煉”，真正的觸及了靈魂也差點丟了性命。

隊里的廁所眾人拉亂人尿又臟又臭，他來后，這樁活就包給他了，冬天茅坑里的屎尿凍的梆梆硬，他不得不拿上洋鎬站在坑中使勁刨，凍屎凍尿濺得他滿臉滿身。手腳皴裂衣服破爛，挑土種地砍柴草，他不是饑困交加心情惡劣便是精疲力盡，多少年的書白念了！窮山溝里少吃沒穿風刀霜劍，儼然把他改造成一個瘦骨嶙峋的農(nóng)村老翁了，說俺們苦，他比俺們莊戶人還要苦!

公社大隊學習班期期都有他，有的人不堪催殘在批斗的壓力下“屈打成招”給自己編造罪狀，班里前后已經(jīng)自殺了好幾個了，”。

從有一線希望步步緊逼到絕望，聽著丁大叔的敘述，瞅著他襤褸的衣服和灰黃的臉，宋大爺?shù)男碾[隱作痛，一個個鮮紅的生命斷然離去，痛不能言，環(huán)視著空曠的山野，遠處的犬聲是那樣的慘厲，人類的負荷是如此的難堪沉重。天風蕩蕩烏云急，留于后人論是非吧！

他扭過身對著山溝合掌祈禱：

“范國棟解脫了！安安靜靜地長眠吧！

夜深人靜，是什么聲音如此驚心？是劉志勇的屋里傳出尤秀云毫無顧忌的嚎淘聲和瘋狂失調(diào)的歌唱聲，那歌聲如泣如訴，忽而又悲憤激昂，像一首首動情的挽歌，久久地回蕩在星光閃爍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