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的敘事式再解讀——文學(xué)論文

《蒹葭》是《詩經(jīng)》里歷來備受贊賞的一首抒情詩，因其主題多元，意境朦朧，意象模糊，故有人把它譽為中國朦朧詩之祖。本文試以敘事文分析的方式，通過敘事文的幾個主要元素的分析來解讀這首詩歌，更便于我們理解這首詩歌的主題內(nèi)涵。

一、 詩歌情境的敘事式解讀

成功的詩歌作品，總是以情勝，以意境勝。正如王國維所說的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們先來看《蒹葭》的情境描寫。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歌共三章，三章重疊，各章又有四個層次內(nèi)容。首章二句以

蒹葭起興，展現(xiàn)了一幅河畔秋色圖：一個深秋的清晨,天色微明,一切都還籠罩在晨曦之中，河邊的蘆葦蕩一望無際,葦葉上閃爍著帶有寒光的白霜,一條河從葦蕩旁靜靜流過，遠看河道蜿蜒盤行, 洲褚迷霧朦朧。三、四句是詩的中心意象：抒情主人公在河畔徜徉，企慕追尋河對岸的“伊人”。這“伊人”是他日夜思念的意中人。主人公起早貪黑、追望不停。五、六兩句分述追尋的方向即“在水一方”的一種情景，逆流追尋，艱難險阻無窮，征途漫漫無盡，沒能到達。七、八兩句分述“在水一方”的另一種情景，順流追尋，行程處處順暢，伊人時時宛在，但亦終究未能到達伊人所在。

詩歌三章首兩句采用賦中見興的筆法，描寫主人公所在的地方，所看到的景象，描繪了一個凄清寂寥的情境，似是寫實，又似乎是在渲染氣氛，烘托心境。詩人抓住秋色獨有的特征，不惜用濃墨重彩分三章反復(fù)描繪主人公所處的環(huán)境，渲染蒹蒼露白的凄清氣氛，烘托主人公悵然若失而又熱烈企慕的心境，收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有景有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如清人王闿運說：“寫情入物而蒼涼凄動，如‘洞庭秋波’之句，千古傷心之祖?！?《湘漪樓說詩》)

我們知道作為敘事文章的基本要求就是把事件交代清楚，要把握好“六要素”，即時間、地點、人物、原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從敘事的角度看，《蒹葭》三章通過情境描寫比較具體地描寫主人公追尋伊人的情景，交代了事情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從首章描寫的露水濃重到第二章的露水未干，再到第三章露水尚存，交代了主人公追尋伊人的時間推移過程，持續(xù)時間之長。主人公追尋伊人的地點從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再到“在水之涘”，地點逐漸具體。追尋的道路從“道阻且長”到“道阻且躋”，再到“道阻且右”，道路越來越艱難。一個深秋的早晨，從葦葉蒙霜，到霜化為露，一直到露將干涸，時間從清晨一直持續(xù)到了太陽高起的正午時分；在一個蘆葦異常茂盛、河道蜿蜒盤旋、道路崎嶇難行的地方，主人公來往于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時而逆水而上時而順?biāo)拢舷伦穼?。通過追尋情景的描寫，展現(xiàn)了主人公對愛情的執(zhí)著精神，同時主人公深沉的相思、熱切企求、婉曲動人的內(nèi)心變化與深深的失望以及無可奈何、空虛惆悵和難言的痛苦，見于言外，讀者可想而知了。

二、詩歌人物的敘事式解讀

在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何人有此雅興此時來到這人跡罕至的河邊。是男人，是女人，是一個老年人，還是一個青青少年郎，是個隱者，是個路人，主人公的身份難以確定。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他的心境是可感可受的，主人公心懷念想，心事重重。

我們再看詩歌是怎樣描寫他的心境的?！八^伊人，在水一方”，表面意思好理解，我所說的這個人，在河水的那一邊。這里最關(guān)鍵的是“所謂”二字。 清代黃中松說：“細玩‘所謂’二字，意中之人難向人說，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詞。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亦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詩人之旨甚遠，固執(zhí)以求之抑又遠矣?！保ā对娨赊q證》）“意中之人難向人說”，是難以說清呢，還是本來就說不清，或者根本就不想說清？應(yīng)該是后者。主人公獨自一人大清晨來到河邊要完成自己一件私密事。“所謂伊人”，所說的這個人，我所要追尋的這個人（不是那個人），我日夜思念的意中人，在水的那一方。在主人公的內(nèi)心伊人是確定的，而且是唯一的。從口吻來看，主人公是在獨自表白，口中默默地念道著自己的心思。所以更準(zhǔn)確地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在說，我所想的這個人在河水的那一邊。這一句寫的是主人公的心里獨白。借用徐志摩的詩句來表白更明了，“我有一個戀愛──我愛天上的明星；我愛它們的晶瑩：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心存念想，心中有愛便有了無窮的動力，便有了行動，即便勞而無功也在所不惜?！熬拖翊奶攸c是被駕馭著航行，愛情不允許被幽禁，只允許被推向前。愛情紐帶的力量，足以粉碎一切羈絆?！保ㄌ└隊枺矍榈牧α渴菬o窮的。那么此人的一切言行也就很好理解了。不要說在這樣的清晨，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荒野，任何時候，無論有多艱難，為了心中的戀人他也無所畏懼。不管是在河對岸，還是在河邊，在水草交接的地方，不管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也不管道路險阻漫長，還是攀高難行，迂回曲折，主人公都付諸了行動，克服千難萬險，勇往直前。那么追尋的結(jié)果如何呢？伊人一會兒在水中央，一會兒在在水中的小洲上，一會兒在水中的沙灘上，主人公終究未能一睹伊人芳容。

如果說詩歌所描寫的主人公的行動是真實的話，那么伊人之所在地則似乎有點讓人感覺飄渺不定。開始揣摩她大概在河的那一邊，一番艱難的追尋之后，“于是于一‘在’字上加一‘宛’字，遂覺點睛欲飛，入神之筆?！?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巴鹪凇?，她好象就在……，比“在水一方”更具體，伊人似乎隱約可見，能聞其聲，能見其形了，“在”字前加一“宛”字把主人公喜出望外急于想見的心情活現(xiàn)出來了。但是伊人終未得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沚，宛在水中坻，都是主人公遠望伊人時的疑似之狀 ，“宛在”三句實質(zhì)上給我們描寫的是主人公的心里感覺和幻象。

綜上分析，我們可以概況一下主人公的形象：形削骨立，為伊消得人憔悴，年紀輕輕，本該是早晨愛睡懶覺的年齡，卻“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一星如月看多時”（黃景辰詩句）。從心情和行為看，主人公應(yīng)該是一個典型的單相思者。而伊人則行蹤不定，神秘難測。

三、詩歌內(nèi)容結(jié)構(gòu)的敘事式解讀

那么這首詩歌敘述了一件什么事情呢，簡而言之就是抒情主人公鍥而不舍的追求伊人的經(jīng)過。但是從敘事的角度看，卻并不完整，只有事情發(fā)展的高潮，而無結(jié)局。

德國古典主義美學(xué)家萊辛在《拉奧空》關(guān)于繪畫與詩歌的區(qū)別，有這樣的論述?！叭w或部分在空間中并列的事物叫做物體。因此，物體連同它們的可以眼見的屬性是繪畫所特有的題材”， “全體或部分在時間中先后承續(xù)的事物一般叫做動作（或翻譯為情節(jié)）。因此，動作是詩所特有的題材”，“繪畫在它的同時并列的構(gòu)圖里，只能運用動作中的某一頃刻，所以就要選擇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從這一刻中得到最清楚的理解”，“同理，詩在它的持續(xù)性的摹仿里，也只能運用物體的某一個屬性，而所選擇的就應(yīng)該是，從詩要運用它那個觀點去看，能夠引起該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性形象的那個屬性?！薄遁筝纭愤x擇的正是詩歌主人公追尋伊人的 “動作”即情節(jié)中“能夠引起該物體的最生動的感性形象的那個屬性”，只有主人公追尋伊人曲折艱難的過程，而沒有結(jié)果，即只有事件發(fā)展的高潮，而沒有結(jié)局。

人生歷程中最可孕育的境界，不是毫無追求的心理境界，或者處于完全失望狀態(tài)的心理境界，也不是處于既而得之的完成境界，不是大悲大喜的境界，而是一種如同《蒹葭》主人公一般，心存念想，有了某種追求還未實現(xiàn)也未徹底絕望的悵惘境界。只所以說這是一種最可孕育的境界，就在于，詩歌描寫主人公有了這種念想之后的希望，為實現(xiàn)希望所付出的艱辛和努力，以及付出努力之后還未達到目標(biāo)，由此產(chǎn)生的喜悅、悵惘、痛苦等終生難忘的種種心靈的感應(yīng)。顯然此種境界下的主人公心理仍處于一種懸空狀態(tài)，希望既未實現(xiàn)，亦未徹底絕望，讀者通過這種境界可以感受主人公在追求初期的希望狀態(tài)，想象追求之后的悵惘、痛苦狀態(tài)，在閱讀中得到情感體驗和人生啟發(fā)。為伊消得人憔悴，為實現(xiàn)某種目標(biāo)我們應(yīng)該付出不懈努力與奮斗，包括心靈上的投入與付出，行動上的努力與奔波，如同德國萊辛《拉奧孔》所論繪畫描繪的是事件最富于孕育的瞬間，而詩歌所不同的是選擇描繪了這個最可孕育的過程，它可以包孕從前，也蘊蓄了以后種種。如萊伯尼茲名句:“現(xiàn)在懷著未來的身孕，壓著過去的負擔(dān)?！保ā段蛐孕抡摗沸蜓?，《萊伯尼茲哲學(xué)著作》）。猶如女性的孕育狀態(tài)，孕中的蠢蠢欲動的喜悅，既讓人聯(lián)想十月懷胎艱難的過去，又使人想象一個即將臨產(chǎn)的希望的呱呱墜地。

“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蒹葭》所有的景、人、事的描寫都是為了達到表情的根本目的，它不在于寫一件事，一兩個人，而在于表現(xiàn)主人公的心境和情感，滿懷著對美好對象熱烈追求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真摯感人的情感，鍥而不舍永不放棄的追求精神?！遁筝纭肥侨说那啻浩诘拿篮没貞?，是人類童年期的寫照，是人類優(yōu)良的情感和精神品質(zhì)的最為靈動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參考文獻

[1]拉奧孔.萊辛，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北京

[2]人間詞話.王國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