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路遙創(chuàng)作的價值追求——路遙文學觀管窺

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人類特有的認識活動、實踐活動和審美活動，以真、善、美作為其價值追求目標。每個作家由于各自的文學觀念、藝術風格、人生體驗等不同，在真、善、美的價值追求中各有側(cè)重。相對而言，路遙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更追求善，或者說，路遙在追求真、善、美的基礎上更注重善的倫理追求。

塑造心地善良、道德高尚的人物形象是路遙創(chuàng)作的善的倫理追求的突出表現(xiàn)。路遙在其小說中塑造了眾多人物形象，如個人奮斗者高加林、孫少平、孫少安等，鄉(xiāng)村傳統(tǒng)女性劉巧珍、孫蘭香、賀秀蓮等，現(xiàn)代城市女性黃亞萍、田曉霞等，鄉(xiāng)村中的老者德順爺爺、孫玉厚等，鄉(xiāng)村干部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等，除鄉(xiāng)村干部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其他幾類人物都具有道德善良的共性特征。

即使田福堂、高明樓、孫玉亭，路遙也沒有把他們塑造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作者往往描寫這些人物在做了不道德的事情后良心的不安，表現(xiàn)出他們在道德上并沒有完全喪失良知。

高加林是作者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作為出身于農(nóng)村的個人奮斗者，他身上既有現(xiàn)代青年不向命運低頭、自信堅毅的品質(zhì)，又有勤勞、樸實的傳統(tǒng)美德。他有著遠大的理想和抱負，關心國際問題，酷愛讀書，知識豐富。他不像父親那樣忍氣吞聲，安守本分，而是有更高的追求，但是他的現(xiàn)實和心中的理想反差巨大。正是這樣的反差構(gòu)成了他的復雜的性格特征。在他的性格中，既有自尊、自信、自強的一面，又有自卑、自負、自私的一面；既有樂觀、堅強、樸實的一面，又有悲觀、懦弱、虛榮的一面；既有反抗的一面，又有妥協(xié)的一面。當民辦教師職務被高明樓下掉時，他憤憤不平，決心豁出命來和他“拼”個高低；但是，當馬占勝為了巴結(jié)他的叔叔走后門讓他當上縣委通訊員時，他坦然地依靠了權(quán)勢，與高明樓的矛盾得以化解。在他精神痛苦之際，巧珍以純潔、無私的愛情滋潤著他焦躁的心田，使他精神重新振作，激起他對生活的熱愛。當他享受初戀的幸福時，他又十分懊悔、惆悵。他時時刻刻想念巧珍，但又處處躲避巧珍。他在與巧珍的相愛中，敢于沖擊頑固的習慣勢力和世俗觀念，可是當他進城后卻又拋棄了劉巧珍、選擇了黃亞萍。對此，作者在小說結(jié)尾進行了批判——“哥哥你實不才，買了良心才回來?！北M管如此，作者仍然凸顯了高加林身上所具有的勤勞美德。民辦教師職務被高明樓的兒子頂替后，“他主動上自留地給父親幫忙；回家給母親拉風箱，他并且養(yǎng)了很多兔子，想搞點副業(yè)，他忙忙碌碌，儼然像一個過光景的莊稼人了?！备呒恿衷趻仐墑⑶烧浜罅夹碾y以安寧——“他像一個瘋子一樣在自己的窯里轉(zhuǎn)圈圈走…”并自我追問“你是一個混蛋！你已經(jīng)不要良心了，還想良心干什么…”高加林精神上的痛苦，表明他是一個具有道德良知的人。

孫少平是路遙著力塑造的個人奮斗者形象和平民英雄形象。作家在孫少平身上傾注了巨大的道德激情。生活在最低層的孫少平雖然經(jīng)歷了人生苦難的磨礪，可他仍然保持著人性的善良和寬容。在他身上，中國儒家文化的“孝”和“義”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他冒著生命危險從水中救出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的候玉英，又仁慈地保護了曾經(jīng)拋棄過自己的赫紅梅，解救被工頭欺凌的小翠，把他僅有的一百塊錢給她當路費。在煤礦的坑道中舍身救出工友，在師傅王世才死后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照顧師嫂及其兒子的責任。雖用拳頭回擊了安鎖子對英嫂的侮辱，卻在安鎖子面臨危險的時候，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他。對于家人他更有無限的情感和深深的關懷，當?shù)弥绺缫呀?jīng)和父母分家后，他主動承擔了妹妹的生活費，贍養(yǎng)父母，往家里寄錢建造新窯。盡管他自己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但他對家的感情、對妹妹的愛護絲毫未變。孫少平正是以他的善良、崇高向我們展示了農(nóng)家子弟在艱難現(xiàn)實中的美好情懷和英雄氣魄。

孫少安是作者筆下普普通通的的農(nóng)民形象和傳統(tǒng)美德的體現(xiàn)者。他善良、勤勞、聰明、能干，本來讀書很好，很有發(fā)展前途，但是為了幫助父母、供養(yǎng)弟妹，13歲毅然輟學種田。后來生活好轉(zhuǎn)了，分家的時候他仍然痛苦不堪，“他已經(jīng)習慣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護人的角色：一旦沒有他，其他人怎么辦。”這體現(xiàn)了孫少安勇挑家庭重擔的道義精神。在村里，孫少安無私地幫助村民，甚至為了村民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利益。為了讓鄉(xiāng)親吃飽飯，他冒著極大的危險“擴大自留地”。為此，他招來了處分，但毫無怨言。富裕后，他仍然不忘鄉(xiāng)親父老，“作為同村鄰舍，怎能自己鍋里有肉，而心平氣靜地看著周圍的人吞糠咽菜?！彼杂X地承擔起領導全村脫貧致富的神圣職責。他讓沒有人管的傻子憨牛在他的磚廠干活，幫助村民化解矛盾，用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為村里修建學校。在愛情方面，孫少安深深愛著田潤葉，但是他沒有勇氣沖破彼此身份的不同，“一個滿身臭漢的泥腿子，你怎么可能和一個公家的女教師一塊生活呢？”他非常理智地犧牲了自己的愛情，選擇了一位能夠和自己同甘共苦的農(nóng)村姑娘——秀蓮，雖然是傳統(tǒng)的門第觀念在作怪，但是，也體現(xiàn)了孫少安替他人著想的自我犧牲精神。作者在孫少安身上寄托了崇高而完美的“仁愛”理想。

路遙筆下的農(nóng)村女性同樣是傳統(tǒng)美德的體現(xiàn)者。這些女性美麗、聰明、善良、賢淑、孝順，傳統(tǒng)女性的美德在她們身上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度松分械膭⑶烧洌利惖谩安幌駛€農(nóng)村姑娘”，而且心靈手巧、善良賢惠。她用最質(zhì)樸的方式向高加林表達自己的愛情：“咱們兩個一搭里過！你在家呆著，我給咱家上山勞動！不會叫你受苦的！”當她被高加林拋棄后，她非常痛苦但不怨恨他，不但阻止姐姐對高加林的“報復”，而且想辦法幫助高加林再回到學校教書。正像德順爺爺所說，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平凡的世界》中，孫蘭花、賀秀蓮都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長期接受傳統(tǒng)思想的熏陶，一直恪守傳統(tǒng)道德觀念，婚前單純、賢淑、孝敬父母；婚后勤勞持家，服侍丈夫。孫蘭花對丈夫的唯一要求就是能夠多陪陪她，即使丈夫不勞動也可以。丈夫王滿銀一年到頭在外逛蕩，她也不抱怨，而且始終在心里愛著被世人嫌棄的丈夫。賀秀蓮從山西嫁到陜北，不怕苦、不怕累，尊敬老人，與少安一起支撐起貧窮的家庭。自第一眼見到少安時，她就認定了他。結(jié)婚后，她勤勞節(jié)儉，尊重長輩，愛護弟妹；對少安更是疼愛有加，寧可自己挨餓，也要把好吃的東西留給少安。當少安要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開磚廠時，她不僅在精神上支持他，更從行動上支持他。在這些女性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農(nóng)村婦女的傳統(tǒng)美德。

路遙在塑造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農(nóng)村女性的同時，也塑造了一批具有現(xiàn)代意識和善良品德的城市女性。這些城市女性形象有這樣的共同點：她們心地善良，舉止大度，盡管她們的家境普遍不錯，地位較高，卻能拋棄世俗觀念，向處于下層窘境的男主人公伸出憐愛之手，特別是她們以女性的溫柔撫慰著男主人公易受傷害的自尊心，而又不居高臨下。比如《人生》中的黃亞萍，《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曉霞，《在困難的日子里》的吳亞玲等，她們都是擺脫了傳統(tǒng)束縛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她們都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能較快接受新事物。她們寬容仁愛、自尊自立、敢于進取，豐富的文化知識開啟了她們向更高更遠的方向發(fā)展的心智。黃亞萍、吳亞玲、田曉霞她們從小生活在城里，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她們有著美好的心靈和高尚的人生追求。她們聰慧、善良、熱情、大方，對人以誠相待，沒有等級偏見和門第觀念。她們既具有現(xiàn)代思想，又不失善良、賢淑和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傳統(tǒng)美德。她們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具有事業(yè)心和敬業(yè)精神，既有優(yōu)良的傳統(tǒng)美德，又能擺脫傳統(tǒng)女性懦弱性格。這些可貴的品質(zhì)使她們的形象高大、美好。

至于老一代人德順爺爺、孫玉厚等，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美德更為明顯。

高加林的民辦教師被人頂替后陷入痛苦深淵，德順爺爺給他寬心；高加林從縣城返回農(nóng)村勞動而絕望時，德順爺爺開導他，給他講人生的意義。德順爺爺無兒無女，把村里的孩子當自己的兒女，把他自己樹上的果子摘了分給村里的娃娃吃。孫玉厚自幼喪父，幫助母親把年幼的弟弟拉扯成人。為給弟弟孫玉亭娶媳婦，他背下多年還不清的債。當?shù)芟碧岢龇旨視r，他又主動讓出了祖居的窯洞，帶著老母親和一家人借居別人家的破舊窯洞。這些看似平常的舉動，反映了他們難能可貴的寬厚、仁愛。

路遙正是通過塑造這一系列善良、仁慈、寬容、純樸的人物，表達他對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敬仰和對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美德的肯定。路遙曾經(jīng)在評價劉巧珍、德順爺爺時說過：“通過這兩個人物寄托了我對養(yǎng)育我的父親、兄弟、姐妹的一種感情。這兩個人物，表現(xiàn)了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一種傳統(tǒng)的美德，一種在生活中的犧牲精神。我覺得，不管社會前進到怎樣的地步，這種東西對我們永遠是寶貴的。如果我們把這些東西簡單地看做是帶有封建色彩的，現(xiàn)在不需要了，那么人類還有什么希望呢？”[1] 正因如此，路遙在塑造人物時總是以道德為尺度，對筆下眾多道德高尚的人物進行深情贊美，進而把讀者引向道德不斷完善的境界?？梢钥隙ǖ卣f，道德成為路遙創(chuàng)作一以貫之的主題和和永恒的價值追求目標。

路遙創(chuàng)作善的價值追求與他對文學的理解與看法有關。別爾嘉耶夫說：“俄羅斯作家沒有停留于文學領域，他們超越了文學界限，他們進行著革新生活的探索。……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帶有教育的性質(zhì)，作家希望成為生活的導師，致力于生活的改善。”[2] “讓文學以獨立的人道原則和巨大的道德力量積極地影響人們的生活，也是許多蘇維埃俄羅斯作家的寫作目的?！盵3]路遙深受俄蘇作家的影響，他重視文學對讀者的教育作用和道德感染力量，把文學當作人生的教科書，從而形成了為道德善良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觀念。路遙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標，就是要激發(fā)人們神圣的道德情感，提升讀者的道德境界。事實上，路遙內(nèi)蘊著道德激情的小說，也確實積極地影響了眾多讀者的精神世界和道德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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