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的創(chuàng)傷——淺析文珍《你還只是一位年輕人》

《你還只是一位年輕人》是文珍在2017年最新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也是她對于此前一直“寫不正常的人”的一次突破。故事根據(jù)朋友的故事改編，靈感來自辛波斯卡的《廣告》——關于抑郁癥藥的詩歌。探討現(xiàn)實社會下，人心的創(chuàng)傷與弱點。

一

精神創(chuàng)傷是一種在經(jīng)歷了傷害事件之后形成的破壞性的情感效應，也是精神分析批評的重要概念。造成這種創(chuàng)傷事件的可能是短期的災難因素，也有可能是長期的社會性因素。創(chuàng)傷引發(fā)的情感效應也會在不同程度上對創(chuàng)傷主體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人格產生影響。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對精神創(chuàng)傷的解釋是：“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的”。20世紀以后大量出現(xiàn)的創(chuàng)傷文學，多是描寫這種由難以承受的災難所引發(fā)的精神創(chuàng)傷，這是一種狹義的精神創(chuàng)傷。事實上，創(chuàng)傷無處不在，“創(chuàng)傷總與童年、成長、記憶相關……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在創(chuàng)傷中成長的，甚至成長本身就是創(chuàng)傷”。更多的時候，創(chuàng)傷只是一種契機，扮演人性鏈條上的一個薄弱松動的點，為我們理解人心的真相尋找一個撕裂的小口。

二

“結婚的第七個年頭，蘇卷云如是告訴曾經(jīng)的大學同學暨現(xiàn)任精神科醫(yī)生李彤：自己和丈夫張為正面臨嚴重的感情危機?！惫适掠梢粓鲂睦碜稍冋归_，案主與心理醫(yī)生之間的交流，讓兩個主要人物的關系在第一句話中就得到了清晰地安置——創(chuàng)傷見證與敘事傾聽。

女主人公蘇卷云就是一個人生贏家般的存在，自大學本科畢業(yè)后就一路順風順水——讀博，留京，事業(yè)出色，婚姻幸福。然而在完美生活的光環(huán)之下，蘇卷云也同時經(jīng)受著婚姻上的“七年之癢”，以及來自職場、身體等各方的重重壓力。其中最大的困擾在于是否要孩子的問題上與丈夫張為產生了嚴重的分歧。于是，心情近乎抑郁的卷云來到醫(yī)院咨詢，碰巧醫(yī)生就是她的大學同學李彤。在最開始的接觸中，蘇卷云告訴李彤自己不想要小孩的原因是因為事業(yè)上的追求——雖然有些冠冕功利但這樣的理由也絕對無可厚非。于是按照心理咨詢的慣例，兩人一同追溯產生抗拒懷孕心理的根源，在這里，卷云的創(chuàng)傷回憶才真正展開。

卷云對于童年的回憶夾雜著她的創(chuàng)傷敘事?！艾F(xiàn)代創(chuàng)傷小說中，作家常常采用見證——傾聽的交流方式，創(chuàng)傷見證以講述的方式使創(chuàng)傷患者回憶并追述個人遭遇，而傾聽者的在場使創(chuàng)傷見證形成了一種敘事交流……創(chuàng)傷記憶的分享創(chuàng)造了見證者與傾聽者之間的記憶和理解的互換，同樣，這種方式也是邀請讀者加入闡釋過程的請求?！蔽覀冊谕高^李彤傾聽敘事的同時，也被卷云的敘事不自覺地帶入。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與青春期的敏感有著似曾相識的熟悉，讓卷云受傷害的不僅是父母望女成鳳的壓力，而是在她敏感脆弱的時候父母親的言語上的冷暴力。與偶然事件和自然災害相比，現(xiàn)代社會多數(shù)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由人為因素引起的，而卷云的創(chuàng)傷正是來自親密依賴關系的背叛。而相比于不相干人的傷害，這種背叛是最具有殺傷力的。對于卷云來說，來自父母的愛、老師的關心、同學的情誼都是虛假的，他們關心的根本不是自己這個人本身。因此，她也不再信任人和任何情感的付出。蘇卷云將自己封閉起來，展示出過分的堅硬和獨立來保護自己：在李彤的記憶里，這個并不引人注目的女生“連溜旱冰都自我要求出類拔萃。不欠任何人人情。孤拐，各色。習慣性拒人千里之外”。同時，卷云也在努力嘗試過正常人的生活“朋友圈里他們是曬恩愛的頭號眼中釘，所有熱門旅游景點他們都一一涉足，并高調展示”，“況且人人都戀愛。她不想顯得不正?！薄１^抑郁的心理傾向從一開始就不斷積累，最終導致了她的病態(tài)人格。盡管卷云一直在努力追求正常的生活，但在生小孩這個長鏈的薄弱環(huán)節(jié)下，終于失了控。

然而童年的創(chuàng)傷或許可以慢慢治愈，但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卷云徹底陷入抑郁的是丈夫的設計——又一次來自親密關系的背叛。在卷云終于成功升職，可以暫時喘氣的時候，丈夫出于求子心切安排了一場“意外懷孕”。當卷云細細回想“這一晚上所有的精心安排的情調，所有恰如其分的挑逗，所有含情脈脈的眼神——原來都是假的。都是為了最后這毫無防備的一剎那，她努力徹底放松，完全交出自己，失去最后的防御”?！熬碓茝哪峭砩虾笠恢笔摺Ｋ牒蛷垶榱牧?，但他從那天晚上之后又恢復了冷淡疏離”。埃里克森指出，創(chuàng)傷既可以來自“一系列人生經(jīng)歷，也可以來自一次不相關聯(lián)的事件——既來自拖長的暴露在危險面前，也來自一次突然的恐懼事件；既可以來自不斷的謾罵，也可以來自一次攻擊；既可以來自一段時間的壓抑和倒退，也來自一個打擊的時刻” 卷云向丈夫坦誠自己抑郁的狀態(tài)，卻不被丈夫理解。就像她曾經(jīng)考了第一后告訴母親自己不快樂，卻被父母以冷暴力相待。因此，懷孕了的蘇卷云首先產生的，不是受孕后自然而然生出的母性，而是不算輕微的憤怒和無力感——那種背叛的刺痛，連我們也感同身受。這讓卷云最終徹底失去了希望，放棄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如同當初母親“拋棄”了自己），可以說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應激行為，通過重新掌控自我來反抗傷害。

三

這篇小說采取雙線結構，表面上看蘇卷云是主線，李彤的復線隱藏在蘇卷云的主線敘事里。然而李彤的敘事部分雖處于隱藏的位置，但從某種意義上講，李彤才是故事里最主要也是最復雜的人物。

身為卷云曾經(jīng)的大學同學暨現(xiàn)在的心理醫(yī)生，李彤一直在這兩種身份之間搖擺不定，對卷云的心理也是糾結的狀態(tài)。心理醫(yī)生的職業(yè)要求就是不接待親友和認識的人，以防移情作用。因此，李彤與卷云的心理咨詢實際上是屬于違規(guī)操作。在最初的接觸中，李彤可以說在極力與卷云保持著客觀的距離。力度精微的肢體動作、專業(yè)的談話技巧，和恰到好處的表情引導，無時不刻不在表現(xiàn)著這個心理醫(yī)生的專業(yè)素養(yǎng)?？呻S著卷云的回憶，李彤也開始不自覺地陷入對學生時代蘇卷云的記憶，“一開始他老忘不了她是老同學。這樣不好。不客觀”。李彤在傾聽的同時，也部分地見證了卷云的創(chuàng)傷。與此同時，構成了對卷云生活的介入。本應該保持離場狀態(tài)的李彤，漸漸入場。李彤在離場狀態(tài)下的動搖，就預示著他被心中的危險打敗的可能。

在與卷云最后一次見面時，卷云異常的憔悴委頓讓李彤心底最后一絲的理性也淫滅了。事實上，李彤和卷云很像，換句話說他們都是病人，他們壓抑自己的創(chuàng)傷并努力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李彤壓抑自己的性取向，甚至為此大動干戈轉去醫(yī)學院學了臨床心理學。也正因為如此，“他一直暗自欽佩蘇卷云抗爭到底的勇氣”，是蘇卷云給了他找尋自己的勇氣。所以他在介入卷云生活的同時，好像在找尋自己，蘇卷云的憔悴和落敗讓他本能地想幫助她擺脫痛苦，因為幫助卷云的堅持下去就是在幫助另一個自己。所以，當卷云突然聲稱自己不舒服，迅速蒼白著臉離開病室，而過了差不多十分鐘才回來。這是一個絕對異常的表現(xiàn)，卻被李彤潛意識里直接忽視了。一直以來，他盡管確診了卷云的抑郁，但為了卷云要小孩而沒有給她開不利于胎兒的抑郁癥藥。但面臨如此異常的狀況，李彤卻什么也沒問，為卷云將每種藥開到了最大劑量。亦或者，李彤是知道卷云懷孕的。因為在小說的結尾的最后“他眼前又仿佛看見卷云匆匆離開病室，因為一陣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干嘔。就是那天，最后見到卷云的那天。他只想幫她解決一切?！?。

四

雖然這篇小說采用雙主角敘事，但焦點卻并非像通常小說那樣自始至終放在男女主人公的互動上。在短篇敘事中，兩個敘事視角交替而行，通過回憶相互介入。敘事焦點在女主角蘇卷云和男主角李彤之間偶爾變換，最后敘事重心由女主公蘇卷云悄悄轉移到了李彤身上。正如文珍所說，李彤和一般的旁白者不同，他有立場、傾向和選擇，并有能力影響整件事件的走向。而最后，李彤也沒能做到自己當初保證的客觀冷靜。無論卷云出現(xiàn)什么樣的不好的結果，他將都是作為幫兇而存在。因此，李彤在強烈的負罪感之下，也陷入了抑郁。看病的人最后真的成了病人。畢竟很少有人能拒絕改變他人命運的誘惑，哪怕是恪守職業(yè)道德的醫(yī)生，而李彤最后一念之間的失控，是在創(chuàng)傷與誘惑的共同作用下，導致的理性意志的崩潰。許多看似理性的選擇，可能也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當對象是不可控的他者而非自己的時候，任何的選擇都可能是危險的。醫(yī)生代替患者做出所謂應該做出的選擇，自以為是在幫助患者。在這種難以判斷邊界和責任的領域，這篇小說合理性得以萌生。

作者讓李彤在凝視且介入卷云生活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的雕刻。在卷云事件消失在李彤的生活中后，李彤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多巨大的改變，然而卻被寥寥幾筆一帶而過：“再后來他幾乎忘記了這檔子事：女兒降生，協(xié)議離婚，凈身出戶，分割財產……各種雞毛蒜皮清官難斷的事”這些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是真的被遺忘了嗎？還是被李彤塵封在潛意識里不愿再想起。創(chuàng)傷記憶的壓抑可能會讓個體暫時得到解脫，但創(chuàng)傷往往會重返。二孩政策的開放讓李彤在午夜夢回的時刻又一次想起了卷云，陷入了抑郁。但無論如何，李彤終究再次排除萬難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求仁得仁，盡管得到了仍未見得是自己想要的。

從卷云到李彤，故事和人物在小說中完成了從“彼岸”到“此岸”的奇妙轉化，甚至讓讀者有了“無中生有”的感同身受。深夜的電話響起，職業(yè)本能使李彤正欲說出說了千百遍的無味安全的安慰，然而他最終只是對著話筒輕輕說：喂，我也只是個病人。對于人性之中的弱點，有時，即使是諳熟此道的心理醫(yī)生也難以逾越自身。

現(xiàn)代社會中，人內心的孤立和封閉往往掩蓋了成長中的創(chuàng)傷，使之成為靜默的創(chuàng)傷。正如文珍所說“寫正常人的不正?！?，即使是表面上看起來最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內心同樣也有很多說不出口的困擾和隱痛。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心靈的傷口可能被慢慢治愈，亦或者被壓抑至深，卻像一顆定時炸彈，可以在某個相似的節(jié)點成為又一次傷害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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