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一夢終苦短，日偏能惹恨長——淺析林黛玉的傷春情懷

縱覽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有關(guān)“傷春”的文學(xué)作品可謂不勝枚舉：“林花謝了春紅……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是對生命短暫，浩宇無窮的感嘆?！拔ㄓ虚T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薄@是對去國離鄉(xiāng)，物是人非的感觸。“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是對春情難耐，相思離愁的解讀……雖然“傷春”之情種類繁復(fù)，卻自成一系，代代沿襲，充實發(fā)展，不僅給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及理論帶來深遠(yuǎn)影響，甚至對中華民族的審美心態(tài)，心理結(jié)構(gòu)都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將“傷春”意識發(fā)揮到極致的當(dāng)屬文學(xué)巨著《紅樓夢》，其中林黛玉的“傷春”意識尤為明顯，對其“傷春”情懷的研究一方面可完善紅學(xué)中的“傷春”理論，另一方面可進一步豐富林黛玉的藝術(shù)形象。

一、“傷春”意識概述

一年有四季，四季各不同，正是：“春風(fēng)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1]。”四季景物更迭又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者的靈感，可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2]。”而四季當(dāng)中，萌發(fā)的春和靜謐的秋最能觸動文人的情懷，在有關(guān)春季的詩中，“傷春”的比重遠(yuǎn)高于“樂春”。顧名思義，“傷春”即是因春天到來引起憂愁、苦悶等情緒，又包含“惜春、遣春、春怨、春恨、春懷、春意^[3]”等諸多變體，是歷代創(chuàng)作者通過觀景察物反思自身，借與自然界的物我關(guān)系展開的廣泛思考。

《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是文獻上記載的第一首傷春詩：“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4]。”外出采桑勞作的少女被明媚的春光觸動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擔(dān)心自己會作為地位低賤的媵妾隨著公子一起出嫁到遠(yuǎn)方，自然的美景在現(xiàn)實的焦灼下加劇了內(nèi)心的恐慌與傷感，“傷春”由此產(chǎn)生。之后的“傷春”之作層出不窮，有的吟詠“生命有限之哀”，有的感慨“紅顏易老與懷才不遇之悲”，有的抒發(fā)“相思、懷鄉(xiāng)與羈旅行役之怨”，有的直抒“憂國憂民之痛”，還有的慨嘆“歷史興亡之感”。為什么會產(chǎn)生“傷春”情緒呢？學(xué)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包括：“自然節(jié)候的反映，現(xiàn)實傷悲的折射，生活方式、節(jié)俗以及民族文化心理的影響等^[5]”。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傷春”意識，根植于中國古代社會，由地理、生理、文化等多種因素合力促成，存在于歷代詩詞賦中，元代后又逐漸向戲曲、小說等文學(xué)形式滲透，是國人深層審美的歷代積淀和歷史結(jié)果。

二、《紅樓夢》中的“傷春”意識

《紅樓夢》中的四季描寫與人物命運、作品題旨的關(guān)聯(lián)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對“傷春”意識的研究是紅學(xué)“四季論”的組成部分，旨在通過獨特視角分析全書中的悲劇意識和美學(xué)傾向。

開篇第五回，作為太虛幻境司主的警幻仙子曾作歌：“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贝禾毂臼侨f物復(fù)蘇的美妙時節(jié)，這里卻選取了易散的春夢和逐水的落花這兩個意象，為全書奠定了“傷春”的基調(diào)，不禁讓人想起“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薄命司上的對聯(lián)明確的點出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在十二釵的判詞里，更是有：“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都流露出濃厚的“傷春”意識。第二十三回，寶玉在詩作《春夜即事》中寫道：“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本該溫柔的春夜卻下起料峭的春雨，臥床輾轉(zhuǎn)，眼前的蒙蒙絲雨正如心上人的滿面淚痕，于是春夜在他眼里移情為流淚之燭和含愁之花。第五十八回，因邢岫煙已定夫婿，寶玉聯(lián)想到大觀園中的萬千女兒都會嫁人離散，最終綠葉成蔭子滿枝，紅顏似縞發(fā)如銀，傷春之情溢于言表。

《紅樓夢》中發(fā)生在春季的故事大約占35回，雖然是描寫春景，但是大都重在表現(xiàn)韶華易逝、生命有限的無奈，始終彌漫著離愁別緒和感傷情懷，這可能和曹雪芹生于繁華，終于淪落，孤苦潦倒的現(xiàn)實際遇有關(guān)，充滿了寓意的思辨色彩和命運的讖語之悲。

三、淺析林黛玉的“傷春”情懷

在大觀園中，林黛玉對季節(jié)更迭的感知力最強，“傷春”的意識也最為強烈，本文擬從林黛玉“傷春”情懷的表現(xiàn)、原因、以及代表作品等方面進行剖析，探究“傷春”意識對林黛玉的形象塑造所起的作用。

（一）林黛玉“傷春”情懷的表現(xiàn)

林黛玉是紅樓金釵中敏感多才的代表，心中總似有無窮的愁苦，眼里總是有無盡的淚滴。第二十三回，黛玉看過《會真記》后，在梨香院外聽到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原來咤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又聯(lián)想到古詩“水流花謝兩無情”，詞中的“流水落花春去也”以及剛剛看到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立即“心痛神癡，眼中落淚”。第二十六回，黛玉也發(fā)出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感慨。第二十七回，黛玉因之前去看望寶玉，誤會其不讓自己進門，心中五味雜陳，在大觀園內(nèi)的其他姑娘們賞春之時，自己獨自一人于花冢旁哭泣，作出了千古傷春絕唱《葬花吟》，此外在第七十回，寫出了《桃花行》和吟詠柳絮的《唐多令》，這三首文學(xué)作品成為黛玉“傷春”情懷的代表，烙印上了其纏綿哀怨的特色，呈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詩意解讀。

（二）林黛玉“傷春”情懷的原因

春天是一年四季中最能帶給人希望的季節(jié)，為何黛玉到了春天卻倍感傷情呢？原因是多方面的：

1．自然物候及生理特征是人們產(chǎn)生“傷春”情懷的前提

我國處于溫帶地域，以溫帶大陸性季風(fēng)氣候為主，“氣候既變化多端又呈現(xiàn)規(guī)律性循環(huán)^[6]”，這使得我們民族對自然界的季節(jié)變化有較早的感知，春秋的特征是變化，而變化易帶來內(nèi)心的波動。此外，我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有這樣的說法：“春女思，秋士悲 ^[7]”，就是說女性易“傷春”，男性易“悲秋”，這可能是女子較易從大自然的律動中聯(lián)想到自身，將美好的春光和自我命運、愛情、理想等作比照，如得不到應(yīng)有的肯定，或者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過大，就會出現(xiàn)焦慮、憂愁、傷感等情況，因此“傷春”情懷是客觀物候引起的主觀反映。

2．悲慘的際遇是黛玉“傷春”情懷的主要緣由

一是身世的不幸與曲折。黛玉姿容絕代，才壓群芳，父親是巡鹽御史林如海，母親是賈母唯一的女兒賈敏，可惜年幼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雖然賈母感其孤苦，把她接到賈家，但是她自己始終感覺“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寄人籬下，無依無靠，使得黛玉變得分外敏感。二是常年體弱與孤標(biāo)傲世。黛玉從小體弱，“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因身體的虛弱，使得她看待事物也多是消極，常有“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類感嘆，同時又不屑虛偽，不愿攀附，體弱與桀驁，使得黛玉的情緒波動更敏感。三是愛情的絕望與煎熬。黛玉與寶玉的愛情，始于青梅竹馬，中期進入試探階段，后期達到精神上的契合統(tǒng)一，卻沒有美好的結(jié)果，曹公雖沒來得及寫出寶黛真正的結(jié)局，但是黛玉“淚盡而亡”的命運卻是一定的。在這期間，有橫亙在其中的“金玉良緣”之說，有二人之間的摩擦試探，但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還是封建階級的道德秩序，它如同巨大陰霾籠罩在二人頭頂，給黛玉無限的煎熬最終至絕望。

3．外部的壓力加劇了黛玉的“傷春”之情

黛玉客居在賈府，雖然身份尊貴，但也少不了外部壓力對其天性的壓抑，以及勢力之人她的怠慢。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最后挑剩下的才送給黛玉，第三十二回，金釧投井自盡，王夫人竟打算用給黛玉過生辰準(zhǔn)備的衣服為她裝殮……種種跡象表明，黛玉在賈府確實沒有表面上看的那么光鮮，她自己也說：“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風(fēng)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與我？”可見外部環(huán)境真可謂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外部的壓力會加劇黛玉傷春的易感情緒。

（三）林黛玉“傷春”情懷的代表作

1．《葬花吟》

在寫《葬花吟》之前，黛玉機緣巧合看了《會真記》，又聽到了《牡丹亭》里的戲文，對于自由和愛情的理解漸漸覺醒。一次，因為寶玉用《西廂記》里面的話打趣自己，她生氣著惱，偏巧寶玉又被薛蟠以賈政的名義叫了出去，不禁替他擔(dān)心了一天，晚上想去看看寶玉，因晴雯懶怠吃了閉門羹，偏看見寶釵從寶玉院內(nèi)走出來，種種行徑使得黛玉心中的傷春情緒達到了頂峰，于是在第二天作出了這首《葬花吟》。它主要描寫的是暮春落花，葬花惜花，感花傷己的情景，想象瑰奇，血淚凝聚，它是黛玉纏綿情思與傷春之情長期積累的共同結(jié)果，文章將花擬人，以花喻人，明寫閨中少女的葬花之情，暗寫“萬艷同悲”的共同詩讖，是為天下所有女子譜寫的一首時代挽歌，也是對一切美好事物必然消逝的深情哀嘆。

2．《桃花行》

《桃花行》出自第七十回，當(dāng)時賈家屢次歷經(jīng)變故，剛剛經(jīng)歷了賈敬服食丹藥而死，尤三姐自盡而亡，尤二姐吞金自殺等一系列風(fēng)云變幻，敏感如黛玉，心境必定和作《葬花吟》時大不相同。《桃花行》主要寫簾內(nèi)人因春色傷情，觀花人內(nèi)心愁苦等花人交融、合一的景象，盡顯悲戚之調(diào)?！短一ㄐ小啡某錆M了抑郁苦悶之情，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望，流露出的悲涼氣氛比《葬花吟》更甚，黛玉以桃花自比，明寫傷春之情，暗訴內(nèi)心苦悶，控訴現(xiàn)實無情，是黛玉未來夭亡命運的寫照，為后文埋下了“草蛇灰線”的伏筆。

3．柳絮詞：《唐多令》

柳絮詞寫于《桃花行》之后，時值暮春之際，因湘云無聊，見柳花飄舞，偶成小詞《如夢令》一首，大家都覺得新奇有趣，于是擬定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diào)，請大觀園眾才女各填詞一首，一試高低。黛玉便作了這首《唐多令》，這首詞既是對柳絮的慨嘆，也是對自身的傷懷，還隱含了黛玉的最終命運——淚盡而亡，孤寂傷春之感躍然紙上。

四、結(jié)論

在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傷春”主題自成一脈，作家往往通過描寫人物的“傷春”情懷展現(xiàn)其人格的魅力，從而取得相得益彰的藝術(shù)效果。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其身上充盈的“傷春”意識更突顯她的紅顏薄命、青春易逝、絕望愛情，為深化小說的悲劇主題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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